每小时多爱你一点
原题为《流亡者谈话》
大概字数一万七千多
一首关于爱情的流亡诗
(一)
他问道:“您觉得布莱希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世人的评价总是毁誉参半。一千个人眼里就有一千个布莱希特。”另外一位坐在长椅上、穿着格子大衣的男士回答说,“我说不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学界的主流观点还是倾向于把他当作是马克思主义的拥趸。”
“我倒觉得布莱希特不一定是真的拥护马克思主义呢。”他哼了一声,“不过也是他逃避现实的一种抒发罢了。”
格子大衣的男士问道:“你最近是在看有关布莱希特的著作吗?”
他点点头,“我最近在读他的《流亡者谈话》。”
“齐费尔和卡勒。”格子大衣的男士若有所思地笑笑,面上浮现出一些留恋的神态。
“你读过这本书吗?”
“嗯。不过这本书挺晦涩的,而且故事性也不强。”格子大衣的男士笑道,“我猜可能不是那么好读。”
“确实。”他也跟着笑了笑,白皙的脸庞上点出两个梨涡,“我才读到第三章。”
“齐费尔与卡勒谈论他所写的有关小学教育的回忆录吗?”
“是的。”他有些兴奋地点头道。“看来你读了很多布莱希特的书。我最近很喜欢他的文章,可惜身边都没有读过他的书的人……”他低头叹了一口气,“可能大家都觉得过于难以理解了。”
“布莱希特习惯于用陌生化理论来刻画人物形象了。”格子大衣的男士看着他,眼神也是温和的,“慢慢来,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找我。”
“你真是个非常好的人。”他充满感激道。
格子大衣的男士望着他,视线在他脸上停顿了两秒钟。
“这是我的荣幸。”格子大衣的男士轻声说。
他忽然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便收了放在身旁的两本书,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好像要下雨了。我要先回去了,我们有机会下次再见。”
“好的。”格子大衣的男士也跟着站了起来。“我等你。”
“那么,”他有些匆忙地说,“再见吧。”
“再见。”
(二)
“你好。”
他抬头。一位穿着白色外套的男士从雨中跑了过来,边跑边气喘吁吁地问道,“请问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吗?”
“可以。”他答了一声,把自己的书本往旁边挪了挪,给那位被雨淋湿的先生让了个座。
“天气预报可真是准。”那位白色外套先生拿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水,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笑,“都怪我出门忘记带伞了。”
“嗯。”他疏离地应了声。看样子并不打算跟陌生人说话。
外色外套先生笑笑,看了他一眼。
公交车站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声不大,刚好隔绝两人之间微妙的尴尬。
过了一会儿。
“这些书是你读的吗?”白色外套看着他手边的书开腔道。
“嗯。”他点点头,“无聊了,随便拿过来看一看的。”
“布莱希特的《流亡者谈话》。”白色外套先生低声笑道,“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就是有些晦涩难懂。”
“你也看过吗?”他抬起头,眼神里有了些许光彩。
“嗯。”白色外套先生点头,“我看过。”
“我才刚开始看,我感觉卡勒其实内心是个很敏感的人。”他说。
白色外套先生拿起那本书,摊开放在手上翻了翻,“齐费尔也是个内心很敏感的人。”
“如果不是情势所困,谁又想去流亡呢。”他突然叹息了声,看着外色外套先生手中的书页念道,“护照在一个人的构成中是最高贵的部分,但制造一本护照却不能简单地等同于制造一个人。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随随便便地被制造出来,用不着合适的理由。一本护照却不能这么容易被造出来。这就是一本护照只要正常就可以被接受,而一个人即使正常得无可挑剔也不能被接受的原因。”
“别这么悲观。”白色外套先生拍了拍他的肩,“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流亡。”
“心内流亡吗?”他笑道。
白色外套先生也笑了,“对。我在心内流亡。”
他突然朝白色外套先生伸出手,神色严肃道,“你好奥德赛。”
“你也忘记带伞了吗?”白色外套先生问道。
“嗯。”他偏头看着湿漉漉的站牌,“天气预报明明说今天是个大晴天。”
“那看来天气预报有时候也不准啊。”白色外套先生调侃道,“因人而异。”
“也有可能是我记性不太好。”他笑了笑,“我家人就常常说我记性不太好,因为我常常忘了我的东西放在哪。”
“这样啊。”白色外套先生想了想,忽然也朝他伸出手,一副严肃的样子,“人鱼先生你好。”
他有些懵地伸出手与白色外套先生回握,“什么人鱼先生?”
“不是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吗?”白色外套先生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
“哈哈,有道理。”
“雨好像小了点。”他看着天空。
“你要回去了吗?”白色外套先生看着他,眉间攒着一团灰。
“对。”他低着头站起来,收拾起自己的书本。刘海儿从额前垂了下来,隐去了眉眼。
白色外套先生望向他,也跟着站了起来,语气轻轻的,“那我也回去算了。”
“好的。”他抬头看向白色外套先生,“以后有机会再见。”
白色外套先生站在原地,骨子里自然地透出一股温和又深情的态度,“好的。”
他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又抱着书本返了回来,睫毛忽闪着,像是有些紧张地说,“不如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
白色外套先生看着他,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到嘴边又忍住了。白色外套先生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笔,“写在哪里呢?”
他想了想,随后把那本《流亡者谈话》翻到最后一页,“写在这里吧。”
白色外套先生一笔一画地慢慢写完,神情很是庄重的样子。他看着,觉得有点想笑,还是忍住了。
“你姓什么?”他问道,说话间两边嘴角凹下去两个极浅的小窝。
“我姓……”
白色外套先生还没说完。他忽然眼前一亮的样子,提笔在书上写下几个字,“叫你奥德赛先生好了。奥德赛。”
白色外套先生笑笑,“好的人鱼先生。”
“那再见了。”他挥挥手。
“再见。”白色外套先生朝他笑,眼神里流露出不舍的温柔来。
他于是莫名地心悸,脚步也停了。他鬼使神差地走到白色外套先生面前,开口道,“明天我们还在这里见面吗?”
“嗯?”
“我会回去多看两章。”他鼓起勇气,“我会回去多看两章,到时候你来跟我讲讲。”
“好的。”白色外套先生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我等你。”
(三)
“天气真好啊,我可以坐这里吗?”一位黑色衬衫先生手上搭着一件西装外套,右手提着一个类似蛋糕的小盒子,礼貌地问道。
“当然可以。”他往左边挪了挪,给那位黑色衬衫先生让了个位置。
“这边公园环境很好,我经常来这边。”黑色衬衫先生说。
“嗯。我也经常来。”他低着头,翻看着自己的书。
“你读布莱希特吗?”黑色衬衫先生问道,“他可是位很传奇的人物呢。”
“是的。”他点头,“不过我才读到第三章,感觉还不是很能理解他要讲的故事。”
黑色衬衫先生笑了笑,“你在读的什么书?可以借我看一看吗?”
“可以。”他把手中的书递给黑色衬衫先生。
黑色衬衫先生礼貌地接过,“《流亡者谈话》。这本书很小众。”
“你看过吗?”他问道。
“我看过。”黑色衬衫先生笑道,一边随手翻看着那本扉页已经发黄的书。
“你等等,”他忽然叫住黑色衬衫先生,把书翻到最后一页,“这里什么时候被人画坏了?”
黑色衬衫先生眯着眼睛凑过去,挨着他的头,“不像是画坏了。是个电话号码吧。”
“谁把电话号码写在这儿了?”他有些恼地查看道,“什么鬼,奥德赛?”
“嗯。奥德赛。”
他抬起头,看着黑色衬衫先生,“你认识?”
“对。”黑色衬衫先生笑道,“我就是奥德赛。”
“所以我们之前见过吗?”
“见过的。”黑色衬衫先生的眼神真诚而澄澈,不像是撒谎。“奥德赛这个名字还是你取的呢。”
“那很抱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因为“奥德赛”三个字确实是他自己的字迹。“我的记性不太好……我们是很久之前见的面吗?”
黑色衬衫先生想了想,说话声音轻轻的,“不算很久吧。”
“所以我当时为什么会想到给你取名奥德赛呢?”他笑道,“真是清奇的脑回路。不应该叫奥德赛,应该叫你流浪汉。”
黑色衬衫先生摇摇头,微笑地看着他,“不。我不是流浪汉,我是中二病。”
他狐疑地打量了一番黑色衬衫先生。坐在右边的黑色衬衫先生西装革履,英姿勃发,面色温润,实在瞧不出哪里有一点中二病的影子。
“我小的时候,也不算小。大概十六七岁的时候,我有个朋友,从来不喊我的名字,喜欢叫我中二病。”黑色衬衫先生解释道。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看动漫。”黑色衬衫先生笑道,眼角挤出几条纹路。“我那时候的偶像是路飞。”
“噢。”他笑了起来,“你是要做海贼王的男人。”
“他当时也是这么说的。”黑色衬衫先生看着他。
“布莱希特真是个传奇人物。”他低着头翻着书,“据说他光情人就有好几个。”
黑色衬衫先生微微地点了点头,但没作声。
“不知道他到底爱的是哪个。”他轻声说。“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清楚。”
“或许他自己也不会清楚。”黑色衬衫先生忽然接话道。
“那你呢?”他突然很想问这个问题。
黑色衬衫先生转头看向他,眼神莫明。
“你有爱人吗?”他声音低了些,“我记性不太好。”
黑色衬衫先生轻轻呼了一口气,“我有的。”
“我的爱人是个流浪汉。”黑色衬衫先生说。
他惊讶地偏头看向黑色衬衫先生,眼神里满是不敢相信的样子。
“他叫我中二病,我叫他流浪汉。”黑色衬衫先生笑着解释道,“流浪汉是我当时给他起的外号。”
他恍然大悟,忍不住笑道:“很别致的外号。”
“我们是在一次偶然的旅途中认识的。”黑色衬衫先生接着说,“那时候我才十六岁,他也才十五岁。”
“你爱人比你小一岁?”
“嗯。确切地来说是比我小一岁半。”黑色衬衫先生笑道,“后来他们家搬家,他转学到了我们学校,当时我在班上看到他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吓到了。”
他觉得有些好笑,“为什么吓到了呀?”
“因为他之前也没跟我说过这件事,我一点准备也没有。”黑色衬衫先生眼神微坠,像是陷入了回忆。“而且他一来,我校草的位置差点就不保了。”
“你的爱人,也是位男士吗?”话刚一问出口,他立即心下后悔起来。
“是的。”黑色衬衫先生坦然承认。“而且是位非常优秀的男士。”
“抱歉。”他有些歉意,“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关系。”
黑色衬衫先生看着他,面色温柔,带着暖意。尤其眼神,深深的,像一潭温泉,让人沉沦。
他有些面热,便低了些头。
“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又非常努力。”黑色衬衫先生继续说,“性子又慢热,平时其实也不太爱说话,就是老爱跟我斗嘴。”
“可能那个时候他就喜欢上你了吧。”他默然道。
“我猜也是。”黑色衬衫先生笑了声,虎牙跑了出来,整个人变得很有活力的样子。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觉得他像是个特别腹黑的人。平时待人冷冷的,不多爱跟人亲近。接触久了才发现,其实这个人半点腹黑也没有。”黑色衬衫先生笑着说,“在一些事情上可笨拙了。”
他也跟着笑道,“傻人有傻福。”
“他一点也不傻,就是心眼比较实。”黑色衬衫先生说着,眉目带笑,面上又浮现出怀念的神色来。“连跟我告白都恨不得要把我打一顿的样子。”
“是他告白的吗?”他问。
“我也没想到。本来在我预想里应该是我先表白的。”黑色衬衫先生说。“我猜他估计是偷看了我的日记,谁叫我们俩是同桌呢,我的日记本放哪儿就他知道。”
“你们俩还是同桌啊?”他越发好奇起来,眼睛也变得亮亮的。
“是我申请调换座位,当时就想挨着他坐。”黑色衬衫先生笑了起来,“去哪儿都想挨着他。”
他点点头。“那你是怎么喜欢上他的呢?”
“不知道,说不太上来。”黑色衬衫先生叹了口气,“或许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很有好感了吧。只是那个时候的我们俩之间只有傲慢与偏见。”
“或许布莱希特先生知道。”他笑了笑,眼神狡黠地眨了眨。
“不。”黑色衬衫先生摇摇头,语气坚定地说,“如果我对他的爱情连我自己都不能说清,这个世界上就更没有谁可以说清了。”
“后来我们在不同的地方读大学,大学后继续在一起。”黑色衬衫先生说,“现在我倒是很怀念高中时候那段暧昧期。”黑色衬衫先生低头笑道,“那时候我知道他喜欢我,他也知道我喜欢他。但是我们就是谁也不说破。”
“我有时候会故意假装不经意地碰一碰他的手,或者靠一靠他的肩膀,或者打完篮球赛后去抱他个满怀。你不知道他有多容易害羞,整个耳朵都红透了,一张脸还是面瘫的样子,还要假装自己什么都不在意。”黑色衬衫先生笑着说,“特别可爱。”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挺好的。”
“嗯。”黑色衬衫先生闭了眼睛,“是挺好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黑色衬衫先生忽然开口道,“吃蛋糕吗?请你吃蛋糕。”
黑色衬衫先生把盒子拿到腿上,一层层打开包装纸。
他闻见味道,抬头看向黑色衬衫先生,“是榴莲?”
“榴莲千层。”黑色衬衫先生把手中的甜食递给他,“希望你喜欢。”
他点头道了声谢。
“我很喜欢吃榴莲。”他说。
半晌。黑色衬衫先生望着他低声道:“他也很爱吃榴莲。”
“那现在呢?”他胡乱咽了两口,随后转头看向黑色衬衫先生,“你们还在一起吗?”
黑色衬衫先生脸上的回忆之色骤然消退殆尽。
不知为何,他看着黑色衬衫先生的神情变化忽然觉得心头一紧。
黑色衬衫先生摇摇头,面上露出些压抑过后的痛苦神色。
“我们从来没有分开。”黑色衬衫先生苦笑了一声,语气却还是镇定的。“他走丢了,我一直在找他。”
他觉得有些不知谓何的苦恼起来。
是胸口被大石压住的那种沉闷,不透气。
像是夏天燥热的天气,蒸干了滚烫的地面,砂石在黄土上裸露着。而他是一串孤独的驼铃。
“那位先生,他也爱看布莱希特吗?”他的喉咙里滚出一句话。
黑色衬衫先生扭头看向他。
“他不爱看。”黑色衬衫先生说。“他从来不看德国文学。”
“这样啊。”
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却又莫名感觉鼻头一酸。
“快六点了。”黑色衬衫先生看了眼表。
他抬了些头,“你要走了吗?”
黑色衬衫先生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朝他微笑道,“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请你吃个晚饭。”
他想了想,心里纠结了一会儿。
“好的。”
黑色衬衫先生带着他去了一间西餐厅。饭间黑色衬衫先生问他,“你有爱人吗?”
他摇摇头,“我单身。”
“我感觉你是个很优秀的人。”黑色衬衫先生说,“怎么会没有爱人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可能是没有像我一样喜欢布莱希特的人吧。”
“不着急,以后一定会有的。”黑色衬衫先生说。
“但愿吧。”他淡淡地说。
江边的晚风习习飘过,绕过人群,只在带过衣袖时拨动一丝云彩。
黑色衬衫先生站在他的左手边,个子高高的,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表情。
“你有过喜欢的人吗?”黑色衬衫先生问他。
他站在江边,凉风卷起他的外衣下摆。
他看了一眼黑色衬衫先生,声音低得快要消失在风声里。
“没有。”
黑色衬衫先生望着他:“是真话还是假话?”
他笑了起来。是眼尾上挑的那种笑。
“当然是真话。”他笑出两个梨涡,“我何必要对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说谎呢?这没有必要。”
“我们两个一起吃过饭,也有了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黑色衬衫先生深深地看向他,“在我的定义里我们已经不算陌生人了。”
“随你怎么说吧。”他止了笑,神情依旧温和。“但是我确实没有说谎。”
“你觉得,在你看来,”黑色衬衫先生说,“我们一个丢失了爱人,一个从来没有爱过,哪个更悲惨?”
他叹了口气,往前走了走,找到一处长凳坐下,黑色衬衫先生也跟着坐了下来。
“这个问题好难回答。”他轻吐了一口气。
“突然感觉我们好像都在流亡。”他笑了声,“不过你在心外,我在心内。”
黑色衬衫先生摇摇头,“是我在心外。”
他问:“为什么?”
“你一直在心内。”黑色衬衫先生说,“而我在心外徘徊已久。”
他心头一跳。
“你口误了吧。”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应该说的是他。”
黑色衬衫先生淡淡地笑了笑,只“嗯”了声,未说其他。
“既然你答不出来,那就回去慢慢想吧。”黑色衬衫先生笑着说。“下次见面要给我答案。”
他转头看着黑色衬衫先生,“我们下次还会再见吗?”
黑色衬衫先生的眼睛望向他,瞳仁是坚定的黑色,如同未被转移过的磐石。
“我们会再见的。”黑色衬衫先生温柔地说。
“那我写下来吧。我最近记性总是不太好。”他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嗯?我的笔呢?”
黑色衬衫先生见状,从自己的外套里拿出一支笔递给他。
“用我的吧。”
黑色衬衫先生的声音是低沉的。黑色衬衫先生的指腹也是温暖干燥的。
他低着头从黑色衬衫先生手里接过笔。他感觉自己的指尖有些发烫。
“谢谢。”
“我写好了。”他合上《流亡者谈话》。
黑色衬衫先生微笑着看他,“可以告诉我你写了什么吗?”
“可以。”他点点头,把书翻到最后一页,摊开递给黑色衬衫先生。
那位奥德赛的电话号码还写在最上面。
黑色衬衫先生看着书,只见上面写着:
中二病先生的爱人先生走丢了,希望他能尽快找回自己的爱人先生。
旁边还有一个批注:
注意:中二病先生,也就是奥德赛先生。
“我,我怕我又忘了你是奥德赛。”他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黑色衬衫先生用一种轻柔到要把他融化的眼神凝望着他,像是被感动浸透,又像是写满酸楚。
“没关系。”黑色衬衫先生笑着,“我会提醒你的。”
他笑了起来,“那你可千万别忘了。”
“不会。”黑色衬衫先生沉沉的声音说,“永远不会。”
晚风低吟,清凉却无声。
“你是做什么的?”他问,“或者,你的职业是什么?”
黑色衬衫先生笑道,“你是要问我的理想,还是要问我的工作?”
“都想知道。”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老板。”黑色衬衫先生说,“我现在是一家公司的老板。”
他不解地问:“有区别吗?”
“有的。”黑色衬衫先生答道,“很大的区别。”
他摇摇头,诚实地说,“但是我感觉没什么区别。你很成功,你做到了你想要做到的。”
“不一样。”黑色衬衫先生说,“比如假设我想要成为一个小吃店的老板,但是我却成为了一家软件公司的老板。结果是不一样的。”
他笑道:“我感觉我现在是在跟齐费尔对话。”
黑色衬衫先生也笑了,他伸出双手,“但我可不是双手洁白。”
他也跟着伸出自己的双手,比划着给黑色衬衫先生看,“我也没有一双五金工人的手。”
黑色衬衫先生看着他的手,过后又抬头看着他的脸,“你的手很好看。”
他收回双手,忍着笑:“你看着我的脸说我的手很好看。”
黑色衬衫先生点点头。“脸也很好看。”
“哦。”他眯着眼睛应了声。
他看了眼表,又看了眼黑色衬衫先生。
已经是晚上十点。江边的夜是深邃的靛蓝,遥远的,看不见边际。有一些凌乱的星子随意地散落其间。
“我有一些罪恶感。”他看着黑色衬衫先生,“但我还是有一些话想说。”
黑色衬衫先生扭头看向他。他看着黑色衬衫先生,他觉得有名为鼓励的东西,藏在黑色衬衫先生的眼神里。
“或许你不会相信,”他说,“我今天对一个已有爱人的中二病先生一见钟情。”
黑色衬衫先生肩膀微动。
“所以你觉得有罪恶感吗?”黑色衬衫先生温柔地注视着他。
“嗯。”
时间过去许久。
两人都没有说话。
黑色的夜里风声轻响。一些轮渡在两岸之间来回往返,江面一层一层的细纹聚拢又散开,在船底堆砌起一阵阵的白浪。
他感觉到黑色衬衫先生动了动。不过他还没反应过来,黑色衬衫先生的鼻息忽然凑近了,然后悄悄地在他唇角点了一下。
“你耳朵红了。”黑色衬衫先生的声音几不可闻。
(四)
“不好意思,那本书是我的。”
他找了半天,发现有位穿着红色卫衣的先生坐在他的房间里,手里正拿着他的那本《流亡者谈话》。
红色卫衣先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他笑出两颗虎牙,“你去哪了?我一直在等你。”
“你等我吗?”他有些不知所措,“抱歉我的记性不太好——请问你是哪位?”
红色卫衣先生温柔地看着他,“我是你的爱人。”
“真是令人惊讶。”他平静地说,“我不记得我有位爱人。”
红色卫衣先生走上前,轻轻地把他揽进怀里。
红色卫衣先生的怀抱很温暖,又有种莫名的亲切,让他不想挣开。
“没关系。”红色卫衣先生说,“我说过,我会永远记得的。”
“请您放开我。”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推开了胸前的红色卫衣先生。
红色卫衣先生愣了愣,随后还是往后退了退,跟他隔开了一段距离。
“抱歉。”红色卫衣先生眼神里很明显地带了一些难过,“我好像有些冒犯你了。”
他理了理衣领和袖口,头也不抬地捡起那本黯淡的《流亡者谈话》,“你确实冒犯到我了。”
红色卫衣先生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我猜你可能不记得了,”红色卫衣先生朝他走近,用着极为耐心的口吻说,“我们之前见过的。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他低头翻书,把书翻到第三章开头,“那真是遗憾,我不记得我有这样的一位朋友。”
他的态度很差,不过红色卫衣先生也不恼,反而微笑地走到他身边。
他看着红色卫衣先生从他手里拿过那本《流亡者谈话》,正要再次生气,却见红色卫衣先生把书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上面几行字迹对他说,“你看,这些都是你为我写的。”
“奥德赛,是我,”红色卫衣先生温柔地说,“中二病先生,也是我。”
他仔细地看了又看,上面的字迹确实是他自己的没错。
“但是我不记得我有写过这些东西了。”他有些捉摸不定说,“字写的确实很像我。”
“不是像,这确实是你写的。”红色卫衣先生说。
他转了身,离红色卫衣先生站的远了些。
不知道为什么,跟红色卫衣先生挨得太近的时候,他总是觉得很紧张。
“我记性不太好。”他喝了口水,“可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我没什么印象了。”
“嗯……也不算很久。”红色卫衣先生说。
“你说我们以前是朋友,”他挨着沙发坐下,抱了个抱枕放在怀里,眼睛直直地看向红色卫衣先生,“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红色卫衣先生站在窗前,眼神像是望着很远的地方。
“我们是高中的时候认识的。”红色卫衣先生说,“在暑假的一次旅行里,我们认识的。”
他看着红色卫衣先生,眼皮抬了下,“那然后呢?”
“我对你一见钟情,但我不敢说。”红色卫衣先生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眉宇之间烫着云淡风轻的影子。“结果你却转学来到我们学校了。”
“山城高中?”他下意识地问道。
“看来你还记得。”红色卫衣先生转头过来朝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快活的虎牙。
他摇摇头,“我只是收拾东西的好像有看到印着这几个字的作业本。”
“那是你的作业本。”红色卫衣先生继续笑道。他低了些头,额前碎发垂到半空中,“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我们俩关系很好,东西都是乱放的。”
“我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上面写了奥德赛这个名字的作业本。”他语气冷冷地说。
“那是因为奥德赛是你后来给我取的名字——嗯,我可以在这边坐下来说吗?我站的有点累了。”红色卫衣先生询问道。
“随意。”他往一旁挪了挪,给红色卫衣先生让了一块很大的地方。
“谢谢。”红色卫衣先生坐了下来。
“后来我们一起考到了京城。”红色卫衣先生继续说,“不过我们在两个大学,但是隔得并不很远。你经常会坐公交车来看我,我也会常常去你们学校看你。”
“那大学毕业后呢?”他说。
“我们正式住到一起了。”红色卫衣先生说。“那段时间我们过得很快乐。”
“我大学学的什么专业?”他突然问了一句。
红色卫衣先生看着他,答,“和我一样的,导演专业。”
他平静地望向红色卫衣先生,“我以前爱读德国文学吗?”
红色卫衣先生注视着他良久,过后才慢慢地摇头回答道,“你以前从不爱看。”
他继续问:“那你知道我以前是为什么不爱读吗?”
“你说德国文学写的好的读起来过于艰涩,而浅白的读起来又感觉缺乏那么一点韵味。”红色卫衣先生说。
“而我现在非常爱看德国文学,我是布莱希特的拥趸。”他转头看向红色卫衣先生,眼神里飘过几缕光线的波纹。
“不管我忘记多少事情,但是一个人的个性是改变不了的。所以,你明白吗?”
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拧开门把手。
“你的故事很动人。”他面色平淡地说,“但很抱歉,我对它不感兴趣。”
红色卫衣先生上前,握住他的手。他试着挣扎了一下,但没能挣脱。
“你难道不想问一问我们是怎么分开的吗?”
他摇摇头,“我不想知道。如今我一个人生活,想来如果你说的那是真的,应该也不是我的错。”
“你说的很有道理。”红色卫衣先生也笑着摇了摇头,“但是确实是你离开的我。”
他抬头看向红色卫衣先生,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异。
“我们本来打算要结婚了。然后你突然离开了,一点预兆也没有。”红色卫衣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看起来有些发黄了。“你就只留了一张字条给我。”
他盯着字条望了望,却还是别开了视线。
“我对这些也同样不感兴趣。”
“我非常想念你。”红色卫衣先生握紧了他的手,“哪怕你离开了我,也不告知我原因,但我也不曾有一秒钟萌生出你的怨恨与不满。”
他看着红色卫衣先生,他感觉自己的左边胸口有点闷的慌。
“我现在依旧如第一次见面那样的爱你,非常爱你。”红色卫衣先生说,“我现在想带你走,我也希望你能愿意跟我一起走。我们已经错过了许多好时候,我不想我们再错过更多。”
红色卫衣先生紧握着他的手。
他感觉自己的心也被红色卫衣先生抓在了手里。
那种感觉,非常无助,又非常踏实,非常炙热,又非常痛苦。
“抱歉。”
(五)
做了个梦,梦见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列火车。
中二病那时候是真的中二病,流浪汉却不是真的流浪汉。
我不敢否认相遇的美丽。
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
他想了想,又把上面写的全部撕掉了。
流浪汉不想做一个羁旅人。
中二病要继续成为中二病。
他还是觉得不妥,又撕掉了一页纸。
流浪汉要继续去流亡。
愿你找寻到你的岛屿,不再流亡。
反反复复地改了好几次,他最后写道:
我走了。
祝你幸福,永远幸福。
(六)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不知道。”
穿着蓝色短袖的一位先生坐在穿着白底蓝色条纹衣裤的他旁边。
“那你点头,是什么意思?”蓝色短袖先生问他。
“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不过我好像经历过。”他从包里拿出一本扉页有些破损的书,翻到最后一页,“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写的。”
中二病先生,我对你一见钟情。
“我确定是我的字迹。”他有些茫然地合上书本,“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蓝色短袖先生先是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气,等眼睛里的烟火熄灭了一些,过后才点点头,“你最近在读这本书是吗?”
“布莱希特的《流亡者谈话》。”他伸出手,满是怜爱地抚摸着那本书的封皮,“是一本很好的书,可是我才看到第三章。”
“慢慢来,总会看完的。”蓝色短袖先生对他说。
他摇摇头,眼神里满是颓丧。
“或许我永远读不完这本书了。”他看向蓝色短袖先生,茶色的眸子清澈而透明。
“为什么?”
“我的记性很差,越来越差了。”他缓缓低下头,一只手摸着那本书的书脊,“我就算今天读到第十章,明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我只知道有一本书放在我的床头,等着我起床去读。”他苦笑了声,“这本书是谁放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上面有我的字迹。昨天和昨天的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都无从知晓,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觉醒来,日子又过去了一天。”
“谁跟你说的这些?”蓝色短袖先生有些紧张地追问道。
“我家人跟我说的。”他依旧垂着头,“他们说我忘性越来越大了。”他摆了摆自己的衣袖,“他们说我现在已经很严重了,不能再待在家里。”
“这个衣服你穿的一点也不好看。”蓝色短袖先生说。
他抬起头,眼神是碎碎的。
“你穿蓝色很好看。”他看着蓝色短袖先生。
蓝色短袖先生笑着摇摇头,“你穿蓝色比我好看。而且你以前说我穿红色更好看。”
“我们,”他指了指蓝色短袖先生,又指了指自己,问:“以前认识吗?”
“认识的。”蓝色短袖先生拉起他的手。“我们是非常非常好的关系。”
他感觉蓝色短袖先生的手心温暖而干燥。而他的手心却热得要冒汗。
他看着蓝色短袖先生,“有多好?”
蓝色短袖先生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
他隔着皮肤触摸到蓝色短袖先生的心脏。
心跳声是嘭嘭的,很有规律的,很快的,一下又一下。
“我爱你,你也爱我。”蓝色短袖先生看着他说。
阳光温暖。
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好像也被晒的热热的。
“我最近总是做梦。”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声音轻的像呓语。
蓝色短袖先生问他:“做什么样子的梦呢?”
“很多很多,全都是不一样的。”他试图眯起眼睛,好阻挡住些许灼热的光线。“有时候我梦见我在一个有很多大树的森林里,有时候梦见我在篮球场上,或者教室里,”他低了些头,“还有一个陌生的房间。”
“房间?什么样的房间?”
他摇摇头,“我记不太得了。”
蓝色短袖先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仿佛人的叹气是会传染似的。他看了眼蓝色短袖先生,也跟着轻叹了口气,随后继续说,“每次做梦,梦见的东西给人的感觉都特别特别地真实,像是我亲身经历过一样。但是每次我一醒过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偶尔几次我在梦醒后还能够对梦境有个大致的印象,但过不了多久我又立马忘光了。”
“没关系。”蓝色短袖先生温和地笑着,“我也经常这样的。”
“你也会这样吗?你也会像我一样一觉醒来就忘掉梦见了什么吗?”他向蓝色短袖先生询问着,他觉得自己好像需要肯定。“我还以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自嘲地笑笑,“只有像我这样生病的人才会这样呢。”
“你没有生病。”蓝色短袖先生伸出手,缓缓地抚摸着他的脸,“你只是记忆力不太好。”
“我家人也这样跟我说。”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蓝色短袖先生,茶色的眸子纯净得像一颗宝玉,泛着水光的瞳仁亮晶晶的,小鹿似的眼睛,看起来委屈极了。
他低下头,“但他们还是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你记错了。”蓝色短袖先生依旧温柔地注视着他,“我可没有这样做。”
他抬起头看向蓝色短袖先生,“我记错什么?”
“我也是你的家人。”蓝色短袖先生凝望着他,轻声说,“我今天来接你回家的。”
“去哪?”他问。
蓝色短袖先生说,“回我们家。”
“你家远吗?”
“不算很远,离这里大概十几公里的样子。”
“有点远啊。”他算了算,“地铁有直达的吗,坐公交估计要半个小时吧?”
蓝色短袖先生忍不住笑了笑,“没关系,我们有车。”
他点点头,从长椅上站起来,“那你等等,我要去收拾一下东西。”他想了想,又转过头来朝蓝色短袖先生说了一句,“我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不用等很久的。”
蓝色短袖先生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突然觉得有点心酸,于是从背后抱住他,他也不反抗,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原地,任凭蓝色短袖先生抱着。
蓝色短袖先生把头轻轻放倒在他肩膀上,双手下意识地收拢了些。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听见蓝色短袖先生极轻又极重地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抽泣。
他感觉到蓝色短袖先生温暖的胸膛紧贴在他的背脊上,有种源源不断的名为安全感的能量,正一点一点地从体温里传达出来。
蓝色短袖先生低低的、像是拼尽全力压制住所有情绪的声音,带着断续的气音紧贴着他的耳廓说道:“你瘦了好多。”
他闭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可能吧。”他宽慰似的拍了拍蓝色短袖先生的手,偏头看着蓝色短袖先生说,“最近天气太热了,一热我就不太想吃饭。”他笑了笑,嘴角露出两个小坑,“你也会像我一样吗?比如一热就没胃口之类的。”
蓝色短袖先生轻轻厮磨着他的耳廓,他觉得有些痒痒的,下意识地有点想躲开。
“我平时吃的不多。”蓝色短袖先生说,“我只有跟你待在一起的时候才吃的特别多。”
他转过头,“为什么啊?”
“因为你特别能吃。”蓝色短袖先生笑道,“每次看你吃东西的时候,就会觉得你吃的东西看起来好像特别好吃,然后我就会特别有胃口。”
“原来我这么厉害啊。”他说。
“嗯。”蓝色短袖先生松开双手,转而跟他并肩,一边牵起他的左手,“你是我见过,所有人里,最厉害的那个人。”
“这个是你的吗?”
蓝色短袖先生拿起一个上了锁的密码本,左右翻着看了一下,问他道。
“什么东西?”他走过来,“让我看看。”
蓝色短袖先生把密码本递给他,他拿在手里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不过看样子应该是我的。”
蓝色短袖先生问他,“你要不要打开看一下?”
他想了想,一双眼睛望着手里的密码本,过后失落地摇摇头,“算了。我也不记得密码是多少了。”
蓝色短袖先生点点头,又摸了摸他的头发,“那我先帮你收起来。”
回家的路上。
蓝色短袖先生帮他系好安全带,“你要不要睡一下?这个点路上有点堵,我们可能要耽搁一会儿。”
他摇摇头,“我不困。我也不想睡。”
蓝色短袖先生看了他一会儿,随后答了声,“好”。
“我担心我一睡着,过会儿醒了又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给忘了。”他说。
蓝色短袖先生凑过去,轻轻地吻了吻他额头。
“即使如此,你还是愿意跟我走。”蓝色短袖先生看着他,眼神里却是清明的,没有一丝探究。“你也没有问问我是做什么的。或者,你在乎我是谁吗?”
“我不知道。”他目视着前方,“我只觉得你很亲切。”
“亲切吗?”
“嗯。”他偏过头来看着蓝色短袖先生,“好像我们很久之前就认识一样。”
蓝色短袖先生没说话。
“至于你是谁,我现在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呢,说不定下一秒我就又忘记了。”他继续说着,“我的记性可能不会再有好转了。但是我没有理由把我清醒时候的每一分钟都花费在询问和确认陌生人身份的时间上。我想我大概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他呼了口气,整个人颓下来,靠在座椅靠背上,“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们只需要花费一分钟,就能把我从一个陌生人变成一个熟悉的人。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每一天都是新的,每天都有着各种各样不同的陌生人。我从一觉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我新的一天的流亡生活。在疗养院,或者在家里,或者在别的地方,对于我来说都没有什么不一样。”
“即使如此,你还是想要带我走吗?”他望向蓝色短袖先生,却没能从他眼神里读出更多的情绪。“这个问题该我问你。如果我真的是你的爱人,我想我大概不会愿意让你承受这样的痛苦。”
“所以你当初离开了我。”蓝色短袖先生说。
他轻轻地笑了笑,“可能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吧。”
蓝色短袖先生看着他,也笑了一下。
“离开我,”蓝色短袖先生低低叹道,“我就不会痛苦了吗?”
街市喧闹。他没太听清,于是转头看向蓝色短袖先生,“嗯?你刚刚在说什么?”
“没什么。”蓝色短袖先生握着方向盘转了个弯,“我只是觉得,如果时间能够倒回,我一定要回去,赶在你离开之前说一句话。”
“什么话?”
“你是我这一生遇见过的最聪明最厉害的一个人,但是这件事却是你做的最笨拙的一个决定。”
(七)
密码本的密码是数字组合。
一位穿着米色家居服的男士坐在阳台上,月色盈盈落下,密码本快模糊掉的封皮上还隐约可见一个人的名字。
男士先是胡乱输了个一二三四。
密码本纹丝不动。
他又尝试着输了个一一二八。
密码本还是毫无反应。
男士望了眼天边的圆月,想了想,最后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只听到“叮”的一声。
密码本打开了。
(八)
“我这是在哪?”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不在家里。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是一个布置的非常温馨的卧室。墙壁都是淡淡的颜色,书桌上摆着一本书,看样子还没读完。
他试着动了动身子,却惊恐地感觉到了一丝让他极为敏感的疼痛。
那种痛感来自某个隐秘的所在,并不强烈,但却让人感觉羞耻。
以及,无处而来的愤意。
一位穿着米色家居服的先生从外面推门进来,“醒了吗?”
他完全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只下意识地揽紧了身上的被子。
“怎么了,”米色睡衣先生走近,挨着床沿坐下,“是不是有点不舒服?”
米色睡衣先生身上带着一种亲切的陌生感。他想发火,又突然感觉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你出去。”他深吸了一口气,说。
“好。”米色睡衣先生点点头,眼神里一丝无奈飘散开来。“我出去。”
走到门口,米色睡衣先生却忽然顿住脚步。
“我很抱歉。”米色睡衣先生看着他,“如果你感觉到任何不舒服,或者你需要我,你就喊我,我在门外。”
“我什么都不需要。”他闭着眼睛躺进被窝里,“你先出去吧。”
(九)
五月三日。
最近好像记性越来越不太好了。今天中二病喊我去帮他拿一下文件,我明明都有认真地听他讲的,结果我还是给忘了。
中二病说建议我写一写日记,据说这样可以增强记忆力。
什么鬼?
我才不信。
五月六日。
我今天翻了一下抽屉,才想起来我居然还有一个日记本的存在。
天啦噜我得赶紧把前几天的日记补上。
五月十号。
今天真的是非常衰的一天。
之前关系还不错的一个前辈对我黑脸了一天。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然后助理告诉我,前两天天前辈跟我说有一部微电影在找风格合适的导演,他跟那边的团队推荐了我,让我准备一下今天过去跟他们聊一聊。结果我爽约了。
我觉得我可能得罪前辈了。
心好累啊。
五月十五日。
我觉得我最近的记性好像是真的越来越差了。
助理妹子也跟我提过好多次了。
中二病今天出差回来,他说他在机场等了我四个小时。
他当时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在加班,我就回了一句就这么点路你自己不会回来吗。
他好像有点生气。他说我之前跟他说好了去机场接他的,结果我食言而肥。
于是我们为此小吵了一架。
晚上我回了家,中二病跟我认错。他说他太累了,所以情绪激动了一点。
那我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啦。
五月十七日。
过几天是我和中二病的纪念日。我打算给他准备一个礼物。
准备什么好呢?其实我有想把我们俩的故事拍成一部微电影送给他。
但是我有些不记得我们俩是怎么认识的了。
这就有点糟糕了。
五月二十日。
520。
我最近工作上出了好多错……
前辈说建议我休个年假好好放松一下。
今天是纪念日。他推了工作跟我看电影吃烛光晚餐,看起来心情很好。
我该不该告诉中二病呢。
我该怎么办?
五月三十一日。
中二病说明天儿童节,问我准备好了没。
我说我们单位明天组织去体检啊,然后中二病突然就一脸很失落很不开心的样子。
唉。中二病刚刚睡下了,晚上也没怎么跟我说话,看起来有点闷闷不乐。
我明天确实有事。
我怀疑我是不是又忘记了什么。可是我到底跟中二病说过什么呢?
算了,先睡吧。
六月一日。
我感觉我整个人都要崩塌了。
六月七日。
我好爱好爱你。
但我真的好怕好怕。
我担心某一天我一觉醒来,我就再也不认识你了。
六月十三日。
今天路上碰到一个陌生的老太太冲我打招呼,我觉得她可能是因为老眼昏花认错人了,就没怎么搭理。结果我回家了又看到那位老太太。
中二病跟我讲那是他母亲,他说我们见过的。
可是我完全没有印象。
六月十七日。
我感到很痛苦。
六月十九日。
煎熬。
六月二十日。
一位自称是他母亲的女士找到我,说是看到了我的病历。
她“建议”我考虑一下他的前程。
六月二十三日。
自杀会痛吗?
六月二十四日。
今天天气很好。他向我求婚。
现在是凌晨四点二十。
我很想哭。
六月二十五日。
他最近好忙好累。
然而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六月二十六日。
其实你很累对不对?
六月二十九日。
终于。
做了这个决定。
七月一日。
搬到新家的第一天的第一篇日记。
中二病,你知道我从来不爱读德国文学的。
我特地选了一本布莱希特先生的、据说最为艰涩的一本著作,《流亡者谈话》。
你肯定没读过。
如果我能够成功地读完这本书,我就相信我痊愈了。
那个时候如果你还没结婚,我一定会来找你。
七月二日。
今天读了《流亡者谈话》的第一章和第二章。
笔记如下。
七月四日。
我有些不记得《流亡者谈话》的前两章讲了什么了,于是我重新看了一遍。
七月十一日。
谢天谢地我终于把日记本的密码找回来了。
我怎么会忘了我日记本的密码呢。
还是把密码自己再另外写个小纸条存起来吧,免得又忘记了。
零九二一。
我都不知道我当时在设置密码时存的什么脑回路,这一点规律也没有。
害我整整套了两个小时。
七月十五日。
今天读到《流亡者谈话》第三章。
布莱希特真是位传奇的人物。
(十)
“中二病。”
米色睡衣先生本来坐在沙发上,面朝着卧室的方向。屋里他突然轻轻唤了一声,米色睡衣先生立马从沙发上站了进来,几乎是冲进了房间里。
他坐在床上,那处还在隐隐作痛,却见米色睡衣先生忽然红着眼眶,挂着两条热泪推门进来,一把把床上的他紧紧抱在怀里。
“我听见你叫我中二病。”米色睡衣先生激动地说,整个人的声音都在颤抖。“你是想起来了吗,想起来我是谁了吗?”
米色睡衣先生抱他很紧,像是生怕他跑走了一样。他感觉自己有点被勒得喘不过气,便轻轻地推了推米色睡衣先生。
“你先放开我。”他憋红着脸,“我有点呼吸不过来。”
米色睡衣先生闻言赶紧把怀抱着的他松开。
“抱歉。”他轻咳了两声,看向米色睡衣先生,“你是我的爱人,对吗?”
米色睡衣先生点点头,“是,我是。”
“我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只是突然翻到了这个没有上锁的日记本,上面好像是我的字迹。”
米色睡衣先生迅速偏头擦了擦眼泪,又把头转过来,看向他,“这确实是你的日记本。”
“我生病了,”他问,“是吗?”
米色睡衣先生摸了摸他的脸,摇了摇头,“没有。你只是记忆力比一般人要差一些而已。”
“这样吗……”他低下头,翻看着自己的日记本,“所以,”他抬起头,“你是中二病,是吗?”
“是的。”米色睡衣先生笑道,“你给我起的外号。”
他打量了一番米色睡衣先生,“是很别致的外号。但是跟你一点都不像。”
米色睡衣先生深深地凝视着他,眼角带着温柔的笑意,“大概是因为时光飞逝,所以我也一起沧桑了。”
“我有些饿了。”他摸着肚子说。
米色睡衣先生吻了吻他的脸颊,“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如果你再不起来,估计就要凉了。”
他说:“可是我身上有些痛。”
米色睡衣先生说:“那我抱你起来。”
“好。”
“我以前,”他窝在米色睡衣先生怀里说,“经常这样吗?”
米色睡衣先生低头看着他,“什么样?”
“因为不记得很多事情,所以会经常闹脾气,惹你不开心。”他小声地说,“就像今天这样。”
米色睡衣先生把他轻轻地放到沙发上,又寻了块软垫子给他垫着。
“你很好,非常好。”米色睡衣先生握住他的手,“只有偶尔会像今天一样,因为恐惧所以想要远离我。”
“你会不会觉得很累。”他问,“每天都要面对一个把自己当成陌生人的人。你付出那么多爱,他可能也感觉不到。”
米色睡衣先生没说话。
他看着米色睡衣先生,突然生出一种不安来。
谁也没开口。过了一会儿,米色睡衣先生忽然捏住他的下巴,同他接了一个绵长而深情的吻。
“这是我的答案。”米色睡衣先生说。
“其实我很害怕你说这句话。”米色睡衣先生抚摸着他的脸,“你在筹谋离开我的前几天,每天都会重复地问我这句话,问我累不累,会不会觉得照顾你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他看着米色睡衣先生,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你看你就是这么好,从来不为你自己着想。我不会找到比你更好的人了,所以你不要再试图把我推给别人。你也不会找到比我更爱你的人了。”米色睡衣先生说,“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
米色睡衣先生吻了吻他的眼角。
“傻瓜,不要哭。”米色睡衣先生说。
他从情绪中挣脱出来,问米色睡衣先生道,“我哭了吗?”
米色睡衣先生点点头,一边用大拇指指腹给他轻轻地拂去泪珠,“鼻子都红了。”
他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可是为什么我都没感觉的。”
米色睡衣先生同他碰了碰鼻子,都是凉凉的。
“可能是因为没吃早饭,饿傻了。”米色睡衣先生笑着说。
吃过早餐后,他继续翻看着日记本。
“我是不是有一本书叫做《流亡者谈话》?”他问。
米色睡衣先生点点头,“对。问这个干什么?”
“我看到日记里有写我在看这本书。”他挠了挠头,“不过我没什么印象了。”
“因为你已经看完了。”米色睡衣先生温柔地说。
“是吗?”
“嗯。”米色睡衣先生看着他的眼睛说,“所以你现在来找我了。”
他若有所思地缓慢点了点头。
“那我要记下来,”他从茶几上找来一支笔,“免得我自己又忘了。”
“好。”
(十一)
他倏地睁开眼,周围还笼罩着一层深蓝色的夜幕。
夜色深重,枕边人还在深沉的睡眠中。他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枕边人的面容,又晃了晃脑袋,逼迫自己更清醒一点。
“醒醒,”他拍了拍旁边睡着的人的肩膀,“你快醒醒。”
枕边人翻了个身,听见是他的声音立马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枕边人从床上坐起来,抱着他的肩膀,“是不是做噩梦了?”
“不是。”他摇摇头,继续伏在枕边人的肩膀上。“我有句话要告诉你。”
枕边人感觉到他急促而慌乱的呼吸,便一只手轻轻安抚着他的背脊,一边轻声地跟他说,“嗯。别怕,我在。”
“我刚刚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梦见我非常爱你。”
他紧紧搂住枕边人的脖子,小心翼翼地在他耳边吻了又吻。
“我好怕我明天早上一觉醒来什么都忘了。就想着赶紧醒过来告诉你,我非常爱你。”
(十二)
三月二十一日。
我已经读完了《流亡者谈话》。
我回到了中二病身边。
希望以后有机会继续拜读布莱希特先生其他的作品。
---END---
如果你一字一句地看到这儿了。
我想推荐你听一首片尾曲。我很少推荐BGM的,不妨看完听听看啊。
520快乐。
爱情美好。珍惜拥有吧。
下一位是@宥欢大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