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心事四部曲】·其一
如人饮水
宜深夜慢读
我叫千智赫。
千智赫,听起来可能有些奇怪的名字吧。反正从小到大,身边的朋友都管我叫千纸鹤,连送我的生日礼物也都是与鹤有关的。这大概算是我唯一一个不太那么像外号的外号?无所谓了,反正大家都不是恶意的。
后来的某一天我捡到了一个学生证,然后我看到了一个更奇怪的名字。
有些龙飞凤舞的字体,最后一笔肆意地挥过,划出一条细长的弧线。
Karry Wang。
很奇怪是吧,连中文都不是。
Karry。
念起来有种嘴角会慢慢浮上去的感觉,舌头在口腔里温柔又灵活地打个卷,然后我的思绪也会悄悄攀上那条平滑的弧线,一直漂移到不知道哪里的地方。
智赫。读起来都没有波澜起伏的。
我在心里默默地念着,Karry Wang, 多么罗曼蒂克的名字。
我被几个混混困在街角,然后他赶在第一个人拳头落下之前救了我。
整个过程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早点回家,以后不要再一个人走这条巷子。”
他没有告知我他的名字,我也没有敢问。他离开的时候我捡到了他不小心掉在地上的学生证。
封皮是泛着光泽的湖蓝色,可以触摸到它细细的纹理,还有之前残留在主人口袋里的余温。
我蹲在地上小心地给它拭去灰尘,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收进自己的书包内夹层里。
如果可以,这或许,也可能成为某一场偶像剧的开端。
偶像剧里的Karry一个一个掀开困住我的小混混,然后很温柔地把我扶起来。他伸出双手,轻轻托住我的肩膀,扶着我靠在墙上。斑驳的月光从他的发丝间弥蒙开来,像是染了一层极薄的霜。
他微微低下头,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用他低沉的嗓音缓缓地说,嘿,智赫,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我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又凑近了些,冰凉的气息打在我的脸上。他说,智赫,你不回答,那我走啦。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他。
他突然松了松手,然后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没有转身,而是直直地向后退去,慢慢隐没在黑暗中。
我想伸手去挽留他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边朝我笑,一边慢慢地离我越来越远,我突然觉得我要抓住他,于是我奋力地伸出手去。
然后我醒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的手还悬在半空中。
我稍稍活动了一下手指,试探性地抓了一把什么也没有的空气。
墨色一般清冷的黑夜里,连声音也没有。
我在男生学院待了一整个学期,也没有见到Karry,倒是在自习室认识了几个不同的人。
很温柔会照顾人的马思远马班长,见到我就欺负我的宇文学长,还有他两个活泼好动的弟弟,宇寻学长和宇浩学长。
第二个学期我在自习室见到了Karry,我应该叫他Karry学长。他们总是能各种有说有笑地凑在一起谈天说地。看起来大家都是很开朗的人呀。
除了我,永远只坐在角落默不作声地写作业。
大概我才是那个不同的人吧。
见到Karry的那天我正准备向往常一样去自习室自习,刚走到自习室门口就听到里面吵吵闹闹的,我几乎毫不费力地捕捉到了一丝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我站在门口,甩了甩额前的刘海,然后屏住呼吸迈步走了进去。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笑了笑,Karry学长,你好。
Karry愣了愣,随即也回了个微笑,你好。
礼貌满分又带着刻意的疏离。
标准式的男神式微笑。
就好像在说,不好意思,请问我们认识吗?
不过我的失落很快被宇文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打断了。
他有些没头没脑地吼了我一句,“七年级的,谁允许你来我们八年级专用自习室的。”
我有些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心想我都在这自习一学期了,你今天有病吧。
“你今天有病吧!”马思远扭头瞪了他一眼。
“没事,你就在这自习吧。”Karry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在马思远旁边坐下。
“你别坐我旁边。”
“你干嘛?还生我气啊?”
“你还知道回来?”
“我走的时候不是给你们打了电话吗?”
“你明明是跟宇文打的!”
“我当时给你先打的电话,你没接。所以我只好跟宇文说,让他转达给你的。”
Karry低着头去看马思远,马思远有些愠怒地把头偏到另一边不去理他。Karry盯着马思远的后脑勺笑了笑,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大概后来两个人在说说笑笑?我记不得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仍然像往常一样没课的时候去自习室自习,大部分的时候Karry是在的,马思远也是在的,宇文也是在的。
当然有的时候他们也是不在的,马思远不在的时候Karry也不在。
而我每天都是在的。
慢吞吞地来,慢吞吞地走。有时候会在门口碰到斜跨着书包急匆匆往里冲的宇文。
那天以后,Karry看到我还是会礼貌地点个头示意一下,马思远跟在后面朝我笑笑,宇文照样送一记白眼。
我想,这样我们应该算是认识了吧。
或者说,点头之交?
在很久很久之后,我才和Karry正式地说上话。
“你是千智赫?”
我点点头。
“你跟马思远很熟吗?”
“还好,”我想了想,望了他一眼,又垂下头,补了一句,“不是很熟。”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对Karry的印象都停留在他说“你是千智赫”的那个瞬间。大抵是过去的记忆过于模糊,而此后的交集又实在少的可怜。
那天的Karry出现在下午三点的公交站,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袖子挽到小臂。看起来有些空瘪的书包斜斜地靠在右边肩膀上,耳机线摇摇晃晃的一直延伸到校服口袋里。
而我恰好也在,于是我们迎面走来。
他笑了笑,然后理了一下垂在胸前的耳机,耸了耸肩,双手插在兜里。
我们没再说话。
我们之间大约隔着两拳的距离。
我猜他可能会觉得我很高冷,实际上那个时候的我心里差不多住了一千只炸了毛的山鸡。
此后的生活大概分为两种:Karry出现的日子和没有Karry的日子。
当然后者基本是大多数。
除开这个因素其他我的生活好像跟以前也没有什么两样,我本来也是一个比较单调的人。
吃饭,上课,自习,回家。
说起来从我跟Karry学长正式说上话那天起,我就没有再去宇文学长口中所说的“专用自习室”里自习了。我承认我对他有着跟其他人不一样的“特殊”的感情,是悸动是不安,是喜悦是恐惧,是渴望是自卑,是幻想是浮沉,是纵横交错的,混浊又清明。
大约是有人抽了一根烟,而我的思想横亘在他吞吐的云雾之间,灼热的躁动使我沉醉,而团聚的白烟也让我困在原地,辨别不出方向。
下午四点半。我在七年级自习室的走廊尽头碰到了宇文学长。确实是碰到的,也碰到了。
我从走廊拐过去,而宇文学长刚好从楼梯上走过来。
他很快地扶住了我,看到是我之后又很快地松开了手。
“你走路都不知道小心点的么!”他盯着我,眉头皱着,有几丝浅浅的纹路。
我说了声抱歉,向旁挪了两步,然后看到Karry和马思远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
那画面异常和谐。
“喂,七年级的,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我一转神,刚好对上宇文学长略为凶狠的目光。
宇文学长也长了一对虎牙,平时笑起来也有两个不太对称的酒窝。其实我非常想告诉他,他每次这样一脸凶残的时候总有种莫名的喜感,比如现在。我总觉得他此刻的眼神里还多了一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比如惊慌。
但是这个是绝对不能跟他讲的,且不论他的男神Karry刚好在场,我觉得就算现场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跑过来拎起我的衣领把我暴揍一顿也是有可能的。
我还在盯着宇文学长看,一边猜测他的眉毛中间三根线拧成一团麻花的概率有多大。
这边马思远已经先一步走了过来,拍了拍宇文学长的肩膀,顺便揽了他一下,“你干嘛老欺负人家小学弟?”没等他回答,“不过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马思远又转过头来,依旧微笑的样子看着我,“智赫你最近都没有来我们自习室诶,是最近有什么事吗?”
宇文学长抬头瞥了他一眼,又扭过头来打量我。
我赶紧摇摇头,“没有呢,我最近很好,没什么事儿。”
“哦我知道了,智赫肯定是被我们Karry男神吓到了。”马思远笑眯眯地说,顺便给Karry递了个眼色。后者正靠在楼梯扶手上懒洋洋地挂着耳机,听罢摊了摊手,继续回去调整耳机线。
“啧,你说这人,永远不懂给队友打一下配合,”马思远摇了摇头,生无可恋的表情挂了两秒钟,随后又笑了起来,“智赫你不用怕他,他要是敢欺负你,我和宇文会帮你收拾他的。”
“也就你敢说,我可不敢收拾我男神。”宇文瞪了他一眼,随即转身上楼。“我先回去了,今天家里有事儿,就不去自习室了。”
“行了,马思远你走不走,再不走没时间自习了。”Karry慢条斯理地把耳机线取下来,两条线并排梳理好,然后绕着手指慢慢地按顺序圈成一团。
他的手指真的,非常白皙,骨节也很分明,总之非常好看。
我瞧着马思远眼神晃了晃,又扭头看了一眼走廊的方向。
“我今天也不去了,突然想起来有点事。”
Karry沿着楼梯走了上来,一步一步,很沉稳的步伐,我觉得他走路也特别好看。
“那你呢,七年级的,你去不去自习室?”
他偏头看了我一眼,很轻。
走廊尽头的窗口透出傍晚的余光,尽数洒在他的半边脸上,有几缕暖黄滑过他的脸颊,穿过睫毛映射到下眼睑,稀疏又浓密的阴影微微颤抖着。
我一时脑海中也在光影交叠,只觉犹如火烧。
有个声音,奔腾又咆哮。
我低了低头,小声地“嗯”了一声。
宇文学长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自习。马思远也是。
我没有像之前那样频繁地在校园里看到宇文学长的身影了,仅有的几次也只是匆匆一面,看着他快速地背着书包跑下楼,然后经过一个转角又消失不见。
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自习室里都只有我和Karry两个人。
我一直都觉得我和Karry之间存在着一段长长的距离。
比如大家永远都叫他男神,而叫我学弟或者千纸鹤。
比如Karry不说话的时候永远都有一大群人围着他,而我不说话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
比如他永远都坐在他固定的位置,而我也永远坐在我固定的位置。彼此之间不会抬头看一眼。而我有着想要靠近他却又不敢靠近的心,但他什么也没有。又或者他其实也有着百转千回的心思盘桓着纠结着,但是我什么也看不见。
Karry起身去接水。
我盯着面前的一道几何题半个小时没有动笔。
水声很轻很缓,大约持续六秒钟。然后是更为轻缓的脚步声。
“所以这道题你是不会做吗?”
脚步声顿了一下,咯噔一声,我的笔掉了。
我慌里慌张地去摸桌子上的笔,那笔却很不听话似的,自顾自地往前翻滚。我的手脱力地抓了两下没有抓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我一步,在即将掉下来的瞬间握住了那只笔。
“这里要做一根辅助线,”他拿起笔,准备画下的时候又停住了,“这是草稿纸,能划吧?”
我点点头。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好像在马思远的课本上见过这道题。你是七年级,对吧?”
我继续点点头。
“唔,你可以看一下,其实有几种做法。不过我觉得这种你可能会比较容易理解。”Karry手里的笔顿了顿,又把草稿纸翻了过来,重新画上几何题图,“不过我看你都在做八年级的题了,应该其他的方法也能看懂。”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
纸上沙沙作响。
我呼吸一窒。
面前的空气仿佛凝固,有许多漂浮着的灰尘和小颗粒,都踮着脚浮在半空中,停住了原来的舞蹈。
整个世界都静止了,除了Karry和他手中的笔。
他在我的纸上划过一道道黑色的痕迹,长短不一。
而我双耳失聪。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我又走进了那条漆黑又无人的小巷,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挂在铁杆上一晃一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周围有些嘈杂的脚步声,密集而又凌乱的聚拢来。
我有些害怕,甚至有些恐慌。
我在乌色的夜里飞奔,身后跟着一大群穿着黑色斗篷遮住面庞的黑衣人。他们的速度很快,更像是在飞,而我拼命地想更快,可是双脚一点知觉也没有。
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撞上了一堵温暖的墙,或者说,一个坚硬的怀抱。
我抬头,他把我揽住。
头顶上方的Karry把脑袋搁在我的肩窝里,他轻轻地呼吸,然后把我揽得更紧。
他伏在我的耳边说,智赫,我们又遇见了呢。
我没有说话。周围的嘈杂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黑夜里升腾起许多斑驳的泡沫,一团一团地簇拢过来,然后又四散开去。
嘿,智赫,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耳边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
仿佛是种暗号,像是阳光之于向日葵,雨水之于田野,微风之于白雾。而我此刻迫不及待地想给他回应。
我想伸出手去回抱住他,可是双手没有知觉;我想说出那么一两个词来回应他,但是我张开了嘴,却一个音也发不出。
智赫,你不说话,那我走了啊。
他缓缓松开了怀抱,一点一点向后退去,他的眉目越发的清晰,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眉梢眼角都染着笑意。
而我如同一个渴极的行人,目睹着刚发现的绿洲变成海市蜃楼。
“你跟马思远好像很熟的样子。”
我转过头看了一眼Karry。他坐在我的左边,双手撑在膝盖上,显得脊背微微弯曲,稀松的刘海柔顺地垂在额前。
“还好吧,”我想了想,“马班长人很好。”又补充了一句,“他对我们都很好。”
“是么,”Karry偏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好像是这样吧,那家伙人品确实还不错。”
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都像这样跟Karry一起自习完然后一起等公交,他不太经常说话,我更少。有时候会觉得其实这也算我们俩的一种默契吧。至少跟他两个人待在一块的时候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我也不会觉得尴尬。心理学说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当然我希望他也从来不觉得尴尬。
我们偶尔聊起来的话题,大部分都是马思远,间或宇文学长,或者以马思远开头,然后聊点别的什么。两个正常的男孩子,聊的左不过是篮球,游戏。而我知道Karry学长还很喜欢动漫,也喜欢电视剧。
大多数时候我都觉得很开心,或者说没有比这更能令人振奋的时候了。
每天都期待着下课,期待着放学,期待着去自习室,期待着在自习室里能见到那么一个人,期待着他给我讲题目,期待着一起回家,期待着某一趟公交。
不记得谁说过一句话,说人生至满三有,有人爱,有事做,有所期待。
这样的开心通常是真正意义上的开心,虽然有些时候我也会感觉到不安,感觉到慌乱。
那些时候我都特别地羡慕马思远,羡慕他跟Karry的并肩,羡慕他们俩之间的岁月,羡慕他人不在,名字和事迹却能常常出现在我和Karry之间,羡慕Karry在每次谈及他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嘴角微微扬起。
很多东西我都是不能的,比如过去和现在,比如改变和替代。
有些时候会觉得特别重要,有些时候觉得无关紧要。
马思远在一段时间后又出现在自习室了,宇文学长也是。
我注意到宇文学长脸上有些淡淡的青紫色痕迹,颜色很淡了,不过痕迹还留了那么一点点,主人有刻意掩盖,却没能完全遮住。
“你这是怎么了?”Karry从椅子上站起来。显然他也看出来了。
宇文抬了抬头,眼睛扫了一圈自习室,中间停在我身上两秒。
那眼神比以往要脆弱很多,夹杂着些许灰色。我看着宇文学长,莫名地察觉到了一丝心慌。
“我没事。”他把书包甩在一旁较远的桌子上,胡乱地抓了把头发,然后找了个离大家都比较远的位置坐了下来。
“宇文你这怎么回事你说清楚。”Karry直接走到他面前。
而宇文学长依旧埋着头,一言不发。
“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宇文缓缓抬起头,眼皮坠了坠,“男神你别问了行不行?”
“这TM你被打了劳资都不能问了吗!”Karry语气忽地拔高了,我看着他原本散开在桌子上的五指,也随着声音的提高慢慢地蜷了起来。
那姿态,很像是五只小猫咪,在遇到来路不明的敌人时,微微弓起背以示威的形态。
宇文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依旧没有抬起头瞧Karry一眼,偏着脑袋,很倔强的样子。他拎起书包,一把背上就往外走。
Karry追了出去。
马思远很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也追了出去。
之后的两天我没在自习室里见到宇文学长,倒是Karry和马思远都在。不过两个人都不说话,整个自习室里弥漫着一股异常的低气压。
第三天中午我在教学楼顶楼看见了宇文学长,他的校服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脸上挂了彩,比前几天看到的明显很多。
他也看到了我,只是很远地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一时有些愣住了,不知道该继续往上走还是退回去。
天台的风呼呼吹过,我看到他的校服整个被吹的鼓鼓的,像座小山包。风停的时候衣服都重新包裹了上来,比之前更紧地贴合着他的身体。
那一瞬间我觉得宇文学长非常瘦。
他抬了一下头,眼神忽明忽暗的,“过来坐。”
我点了点头。
我很少想象过有一天我会和宇文学长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两个人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地坐着,顺便看着衣服被风吹起,然后又瘪下来。
或许沉默的时间比我想象中还要长。
“宇文学长,你脸上的伤……”我试图跟他有些交流,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我是说,你还好吗?”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远处的树叶被风吹动,带出一阵一阵沙沙的响声。在这一片灰色的响声中他的眼神有如滴进了两滴深褐色的墨水,在触到水面的一瞬间奔涌四散开来,然后在湖底安静地聚拢成一团。
而他沉浸在这片深沉的颜色之中。
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眼神。
“我男神给打的,酷吧。”他把头又转了回去,嘴角轻轻扯了一下,又缩了回去。旁边的深色淤青也跟着瑟缩了一下。
“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大概也就这样了。”
我也是第一次这样听他说话。
“千智赫,”他没有转头,眼睛直视着前方,“你高中会读本校还是去市一中?”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差点忘了你才七年级呢,”他突然轻笑了一下,又“嘶”了一声,一只手伸出来捂住右边脸,“不过你也很快就八年级了,早点打算是好的。”
我看了看他,他撑着五彩斑斓的脸一本正经地说着话。然后我点点头,“嗯”了一声。
其实宇文学长说的很有道理。
我马上就要八年级了,这就意味着Karry学长马上就要升高中了。而我至今也不知道他会去哪个学校,会留在本校,会去市一中,还是别的什么中学,或者直接像之前那样一走了之,去某个很遥远的地方,认识很多不同种族的人,然后说一口流利的外语。
未来大概是个我不能提及的词语。
毕竟我连现在都很难把握住。
宇文学长有事先走了。
我一个人在天台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久到我感觉有一滴雨滴在我的眼皮上。之前瞧着天灰蒙蒙了好一阵,果然是要下雨了。
我回到自习室,Karry和马思远果然还在。
“那个,Karry学长,”我放慢了脚步,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外面,“好像要下大雨了,要不我们今天早点回去吧。”
Karry点点头,弯腰站起来轻轻地拍了拍马思远的脸,小声地喊了一句“起来了,下雨了”,然后准备收拾东西。
马思远睡眼惺忪地从桌子上爬起来,很不耐烦地反手给了Karry一拳,随后转头看到我,露出个颇为尴尬的笑容。
我也照样笑了笑。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已经开始下的有点大了,马思远走在前面用手抱住头问我和Karry有没有带伞。
Karry学长从书包里拿出伞,我也点点头说带了。
在Karry学长把伞撑好的瞬间马思远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了他的伞下。
他们俩走在前面,而我走在他们后面。
Karry学长的伞是一把深蓝色的格子伞,不大不小的,撑两个人刚刚好。
以前我和他一起走的时候,我总是有无数次幻想天气会下雨,然后我假装没有带伞。那样我们就可以一起打他那把伞。
傍晚的风有些大,雨丝都是斜着飘过来的。于是Karry把马思远往身侧揽了揽,好让他少淋一点儿。
如果我刚刚说,我没有带伞呢。
不过应该没有如果才对。在他面前,我总是很难说谎的。
雨下一整夜。
而我很晚都还在翻来覆去。
大概是睡前不应该去摸那张学生证的。
“你觉得马思远这个人怎么样?”
Karry端着一杯咖啡坐在我旁边,这是他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
今天他穿了一件小高领的灰色毛衣,脸色看起来略为苍白。
“我觉得马班长很好。”我望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来,“他是个很好的人。”
“可是他拒绝我了。”
我好像看到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很浅,随即被融化在咖啡味的白雾里。
马思远确实是个很好的人,会在我刚来的时候照顾我,会耐心地给自习室里的人讲解题目,他还是班长,会很好地安排班级内的事物。
他总是很温和地笑着,他总能体会每个人的感受。
所以大家都喜欢他。
包括Karry。
天气有些冷了。
路上行人来来往往,校园大道旁的梧桐树掉了一地的金黄色碎片。
后来大家都很准时地上自习。
Karry,马思远,宇文,我。
只是谁都不说话。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固定的座位,每个人彼此之间都不说话。
四个人四四方方地排兵列阵起来,好像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春雨绵绵。
“你带伞了吗?”Karry问我,视线却落在前方。
那是宇文学长和马思远。
“我……”
Karry撑开伞,“我猜你没有带。”一片深蓝色的天空在我头顶盛开。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默默地把手从书包拉链上退了下来。
他走的很快,我几乎要小跑着跟上。
到了公交车站,一辆340稳稳停过来,他收了伞。
我挑了个靠过道的位置坐了下来。窗户玻璃上水汽很重,我猜他应该看不到我。所以也没有跟他挥手道别。
右边手臂还是有点凉凉的,估计明天要换一件外套了。
鼻子也有些酸酸的,我想我大概是感冒了吧。
第二天我照常去了自习室,不过裹的比平时厚了一点儿。
这直接导致了宇文学长一看到我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千智赫,你这是要过年的节奏啊。”他一边接着开水,一边偏过头来打趣我。
我吸了吸鼻子,“嗯”了一声,“我妈让穿的。”
“你鼻音好严重啊,”宇文转过身来,“这是感冒了吧。”
我点点头,“好像有一点儿。”
“吃药了吗?”
“吃了。”
“我觉得你这情况有点严重啊,还是回去休息休息吧,今天就别自习了。”宇文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我有些忍不住笑了笑,实在受不了他正经严肃的样子。“没事的宇文学长,其实我自习也是休息来着。”
“行吧,那你先进去吧,我给你接杯开水。”他瞥了我一眼,“快进去啊。”
我“哦”了一声,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把我的杯子拿过去。
“智赫你在干嘛呢?”一进门就看到微笑着的马思远。
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还没从目瞪口呆中回复过来。
“那个,宇文学长,刚刚说帮我接开水来着。”我指了指门口。
刚好宇文学长端着两杯开水回来。
马思远倒是毫无疑问地打着哈哈去嘲笑宇文学长了。
Karry学长也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我朝他笑了笑。
晚上自习铃响,大家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老远驶来一辆340,在公交站牌下停定,我走了上去,Karry也跟了上来。
我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又把话吞了回去。
到站下车,Karry也跟了下来。
“Karry学长……”我还是忍不住想问。
“那个,智赫,”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眼神忽闪忽闪的,“昨天的事,对不起。”
原来是来道歉的。“没事的学长。”我温和地笑了笑,“我能理解。”
嗓子突然有点痒,像有沙子滚来滚去的那种痒,我实在没忍住咳了两声。
“你感冒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清了清嗓子,“好。”
“我好像之前来过这边。”Karry走在我的左手边,突然开了腔。
你是来过这边,在我还没上初中的时候。
我看了一眼Karry,他在看周围的风景。
我想了想,“可能是你以前来过吧。”
“那边走小路是不是会近一点?”他手指了指那条巷子,我已经很久没有走过那条路了。
“嗯,不过那边路灯坏了,估计路不好走。”
“没关系,我在这儿呢,不怕。”
他看着我笑了笑,于是我也笑了笑。
“路灯明明没有坏啊,千智赫你是记错了吧。”
小巷里的路灯果然还是好好的,只是有些旧,挂在铁杆上嘎吱嘎吱地响着,不过依旧亮敞敞的。
我盯着路灯看了一会儿,“我也不记得是谁跟我说的路灯坏了的,可能是最近记性不太好。”
“我真的觉得这里挺眼熟的,”Karry双手插在兜里,不急不缓地走在我的左前方,他的影子在身后划出一道浅浅的又长长的线。
“智赫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啊?”他顿了顿,转过身来看着我。
“没有啊,学长记错了吧。”我抬起头对他笑了笑,嗓子有些干的发疼。
“哦,那估计是我记性不好了。”他偏过身去继续往前走,“看来记性不好也会传染。”
我觉得我比平常到家的时间快了一倍不止。
“那再见了,智赫。”Karry站在我面前,笑着摆摆手。
“嗯,谢谢学长。”
我目送着他纤长的身影逐渐隐没在夜色中,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堵在了我的胸口,那东西不是石头,也不是空气,却能一点一点地烙进肺里,让人呼吸不畅,眼睛发涩。
“Karry学长,”我喊了他一声。
前面的身影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怎么了?”
有没有那么一个时刻?你会觉得自己好像活在梦里。
或者说,面前出现的这个片段,你分明就在梦中见过的。
庄生晓梦迷蝴蝶,是庄子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子。
有个雾色的身影,一层一层地裂变,然后又一层一层地重叠,慢慢显现出清晰的轮廓,修长的身形。
他在微笑着,你甚至能看见两颗俏皮的虎牙。
“没什么,注意安全。”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断断续续地呼了出来。
Karry Wang。
我靠在床头,摩挲着手上的学生证。
终究是要还给主人的。
夏天来的比我想象中更快。
整个校园里飘满了栀子的香气。
或者说,是离别的香气。
在这个阳光与香气还没满溢的季节我们四个人有过一次小聚。
一起去爬山,然后看日出。
躺在草地上的时候我看着看着天空就睡着了。
梦里有个人一个一个掀开困住我的小混混,然后很温柔地把我扶起来。他伸出双手,轻轻托住我的肩膀,扶着我靠在墙上。斑驳的月光从他的发丝间弥蒙开来,像是染了一层极薄的霜。
他微微低下头,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用他低沉的嗓音缓缓地说,嘿,智赫,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我说你是Karry吗?
那个人点点头。
我说我们之前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他点点头,说我记得。
我突然一把把他推开,我说你不是Karry。Karry根本不记得我们之前见过。
他愣在原地,而我挣脱了他的桎梏。
我说我要走了,你也会走的。
他好像有些委屈,轻轻地摸了摸我的额头,很温柔地说,智赫,你真的不跟我一起走了吗?
我没说话。
他突然松了松手,然后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没有转身,而是直直地向后退去,慢慢隐没在黑暗中。
那天的日出特别美,也是我第一次看日出。
后来我一个人也看过很多次很多次日出,但总觉得哪一次都比不上第一次。
好像有那么一个人说过一句话来着,说如果年轻的时候遇到过太惊艳的人或事,以后就会。
没有以后了。
Karry选择了出国。
而我因为家里的原因,先他一步离开了这个城市。
也曾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寻找过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跟他们三个一起出去玩的时候的场景。
路过一家商场的时候,宇文学长去买冰淇淋了,Karry在陪着马思远抓娃娃。
当时商场里正放着一首特别好听的歌。
等不到你
成为我最闪亮的星星
我依然愿意借给你我的光
投射给你
直到你那灿烂的光芒
轻轻地挂在遥远的天上
当你沉静
天空那条冰冷的银河
粼粼的波光够不够暖和你
当你想起
那道源自於我的光芒
我依然愿意为你来歌唱
一闪一闪亮晶晶
好像你的身体
藏在众多孤星之中
还是找得到你
挂在天上放光明
反射我的孤寂
提醒我 我也只是一颗寂寞的星星